凌晨三點半，手機設定的鬧鈴，無情得催促我離開那溫暖的被窩，我翻來覆去掙扎了一下，試圖再多溫存個幾分鐘，鬧鈴毫不留情地穿過空氣中的無數塵埃，直逼我耳膜，任性妄為地攻擊。於是乎我失去了抵抗的意志，起了身揉揉雙眼，慢慢恢復清醒的意識。 今天是一週內最夢寐以求的星期天，引頸期盼的不是可以睡到自然醒，而是參加比賽，參加一場馬拉松賽事。我是一名路跑愛好者，迷戀上路跑，是最近這二年的事，當初為了藉由揮灑汗水，消除在職場上所累積的工作壓力，開始了我的「跑步人生」。 跑步是地表上最單純的運動。僅需準備一雙合腳的運動鞋、一身最舒服的衣著、一只計時用的手錶，一顆愉悅並帶點挑戰自我的心，這些「基本配備」備齊後，就隨時可以上路了。一名稱職的跑者，並不一定要跑得比別人快，不一定要以超越別人，衝破終點線為唯一目標，當然也有那樣的人，不過那畢竟是少數「頂尖選手」的參賽目的，對於一般「平民跑者」來說，在跑步的世界裡，只有自己是唯一的夥伴及對手。 在兩吸兩吐的呼吸節奏之間，讓身體自然不造作地形成一股極為規律且協調的狀態，只要以最舒服的姿態，最輕舞飛揚的腳步，持續不間斷地逆風前行，就可以從跑步中獲得最大的樂趣。 身為一名朝九晚五上班族的我，每天僅能利用下班之後的黃昏時刻進行練習。黎明和黃昏所散發出來的餘輝，會讓各種物體顯得格外美麗，因此有人把這一段短暫光陰稱呼為「魔幻時刻」。在每一天的「魔幻時刻」，我喜歡在河濱公園跑步，可以一面?望著夕陽餘暉倒映在河面上的曲折光影，一面讓自己的臉龐，接受徐徐微風所帶來的甜蜜撞擊，運氣好的話，還會有白鷺鷥從頭頂呼嘯而過，不過牠們大部分時間都是棲息在岸邊的沼澤地，守株待兔等待水中的小魚及蚯蚓。 人行步道旁的公園椅上，一對高中生情侶親暱依慰著，這個時間不在學校晚自習，選擇在河濱公園護衛他們情竇初開的愛苗。一想到這，我不禁為這一段純純愛戀，獻上我由衷的祝福。 在同一個時間裡，我常常會遇到一位迎面而來的中年大叔跑者，這一位大叔經常身著白色帶點泛黃的棉質背心，搭配短到另人害羞的飄飄短褲，短褲下方延伸出精壯且黝黑的強壯雙腿。明眼人一看就明瞭，是個練家子。 我與這一位大叔沒有過言語上的交流，但每每在擦身而過的瞬間，利用四目交接進行心靈上的溝通，我們透過眼神所散發出來的電流，傳達彼此之間的善意問候：「今天看起來狀況不錯喔，準備跑多遠啊！？」。在呼吸和吐氣之間，相互意識到對方是個志同道合的存在，因此在漫長的路跑途中，稍稍覺得自己不是孤獨的。 一個人跑步有一個人跑步的樂趣，一大群人一起跑步，又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風情。每個月在台灣，由北涵蓋到南，甚至是離島，都有為數不一的路跑比賽。一般來說，秋、冬兩季是路跑的旺季，比賽場次最多，夏天由於天氣炎熱，為了避免跑者在路跑途中發生意外，比賽場次相對較少。但是整年度的總場次加起來，少說也有上百場。 我的跑齡約為兩年，和一些跑了大半輩子的前輩比較起來，僅能算是幼幼班的等級，不過在這兩年之間，也累積了為數不少的比賽經驗。由於我「貪生怕死」的天性使然，在面對每一場賽事之前，我皆是以戒慎恐懼的態度來看待。謹慎的原因是，我總認為在身體強度尚未達到與賽狀態之前，貿然地參賽，很容易在比賽過程當中，遭受到連自己都無法預測的運動傷害，由於這種恐懼感實在太過強大，因此在決定參加任何一場比賽之前，我必定會依照自己的能力範圍，排定適當的訓練計劃，循序漸進的照表操課，不敢懈怠。 進入「跑步人生」後的第一場賽事，我選擇以九公里組的比賽作為起點，時間是在兩年前的「台北富邦馬拉松」，這場比賽號稱是全台灣數一數二的大型馬拉松賽事，每年的參加人數均是以萬人起跳，因此有許多跑友戲稱這場比賽是路跑界的「大拜拜」。不過玩笑歸玩笑，這場賽事的水準之高是無庸置疑的，由於是一年一度的大型賽事，因此總是吸引許多國內外好手爭相參與。這也是我第一次在胸前別上號碼牌，站在起跑線前，和一大夥人一起讀秒等待起跑「三、二、一，衝啊」。 比賽路線是由台北市政府出發，一路行徑仁愛路四段、三段、二段、一段，直到凱達格蘭大道前的中山南路圓環，繞過圓環後再折返回原點，我全程花了五十分鐘左右完賽。現在回想起來，那場比賽跑得很舒服、很自在，幾乎是在毫無氣喘吁吁的狼狽感之下跑完全程的。也許是賽前的訓練量還算充足，亦或是正值十二月的初冬時節，微微寒意壓制住了脂肪燃燒時所產生的炙熱感，總之對於一位路跑初學者來說，算是一趟很美好的愉快經驗。 在那之後，我陸續又參加了三次十公里組的比賽，這三場比賽皆以很輕鬆的狀態完賽，雖然速度並不算快，但呼吸節奏都在自己所能掌控的範圍內，以馬馬虎虎的速度來跑，十公里已經可以勉強交差。重點是，跑完之後身體並沒有出現不適感，關節既不會痛，腳底也沒有起水泡，在衝破終點線之後，還感覺游刃有餘。 經過了數場比賽的洗禮後，我決定要往下一個階段邁進，也就是二十一公里的「半程馬拉松」。在不考慮成績的前提之下，十公里的比賽，我已能夠以較為輕鬆的態度來面對，但畢竟十公里僅是半程馬拉松的一半再減五百公尺，如果不好好練習的話，難保一定可以順利完賽。於是乎在不追求成績，僅要求「愉快完賽」的最高指導原則之下，我開始進行以半程馬拉松為目標的練習。 單純以練習內容來說，其實並沒有太大的變化，依然是利用每天太陽西下的黃昏時刻進行訓練，練習量大約是維持一次十公里，跑兩天休一天的頻率。這樣的步調維持了兩個月後，我迎接了人生第一場長距離路跑。 那是一場中等規模的賽事，路線是以桃園高鐵站附近的一座自然公園為起點，沿著稻田邊的林陰小徑，在眾多水牛的注目下緩緩前行。起跑後的六公里之間，我以極為順暢的步調進行著，不論是呼吸節奏，或是身體各部位的動作，都呈現出一副「絕好調」的態勢，當時內心甚至不經意的浮現出「今天應該也可以輕鬆跑完」的想法。殊不知，一個小時之後，我即將面臨「跑步人生」中的最大危機。 鳴槍起跑的時間是在早晨七點鐘，跑過六公里之後，時間來到了七點四十分左右，此時太陽逐漸露出臉來，陽光毫不客氣地撲打在沒有被衣物包覆住的每一寸肌膚上，米粒般大的汗珠不斷地從額頭上直滑而下，全身上下漸漸被灼熱感所包圍，仿佛受困在牢籠裡，想掙脫也掙脫不了。到八公里處時，我已經呈現頭昏腦脹，口乾舌燥的狀態。 過去在跑十公里的時候，從來沒有想過「水份補給」的事情，由於馬馬虎虎都會在一小時內完賽，因此就算途中不喝水，也不會有太大的影響。但是在長距離賽事中，一但忽略氣溫這個危險因子的話，其後果就是，當身體發出警訊之時，已手無寸鐵可行補救措施，最後只能陷入痛苦的深淵。補給站與補給站之間有著數公里之遙，一但晃過，就必須忍受數公里無水可喝的窘境。當然自備水壺的話，就另當別論。 在三公里處時有一個補給站，由於當時狀況正值「絕好調」，因此輕易地放棄了喝水的權利。但世事難料，即便是身體的操弄者，也無法掌握身心狀況在分秒之間所產生的變化，因為氣溫持續升高，我已駕馭不住岌岌可危的身心狀態。好不容易撐到了十公里處的補給站，為了在短時間內降低身上的體溫，除了喝水之外，也在身上的每寸肌膚潑灑涼水。水份是補充了，但是體溫並沒有明顯散去，反而是逐漸轉化成疲勞感，擴散到身體的每ㄧ處毛細孔。 到了十五公里處時，心肺節奏已無法準確掌控，四肢動作也漸漸不被大腦所支配，以半自動化的形態稼動著，如果不是還有意志力這個夥伴的話，可能早已面臨崩盤的危機。對於過去最長只跑過十五公里的我來說，過了十五公里後，已是一片未知的世界，我不確定身體的能耐可以負荷到何種程度。此時如果在這裡棄賽的話，我將瞬間得到救贖，不過相對的，在我的「跑步人生」中也將留下一筆重重的污點。ㄧ想到這，放棄的念頭立即一轟而散，我不禁又拖起了沈重的步伐，拎著所剩不多的意志力，迫使自己繼續前進。 意志力是最終兵器，疲憊身軀亦是不爭事實，除了心肺渙散之外，兩腿各處的關節也漸漸發出悲鳴：「今天超出工時了吧，是不是該下班了啊！」，我如同一位漠視勞基法的可惡僱主，強逼員工超時工作，導致身體各部位的負責人，以不悅的語調要求我即時收工。此時如果意志力也離我而去的話，這家公司將會立即關門大吉。 到了十九公里處，距離終點僅剩兩公里，精神為之一振，式微的意志力又甦醒了起來，我強打起精神告訴自己：「肉體再怎麼不堪，也要以最帥氣的跑姿跨過終點線」。但是想歸想，此時四肢的動作，已由半自動化進階為全自動似地脫離了大腦的束縛，變成手腳在跑步，腦袋在放空，各自為政互不干涉。在腦袋一片慘白的狀態之下，無意識地因為跑著而跑著。 在大腦喪失身體主控權，僅能倚靠微薄意志力，牽引四肢奮力一博的慘狀之下，終於步履闌珊地完成了最終兩公里的路程。「跑步人生」中的第一場長距離賽事，就在近乎失控的狀態之下，以兩小時十一分又五十八秒，跨過了終點線。單單以帳面成績來看的話，絕對稱不上是亮眼的數字，唯一可讓我自己感到欣慰的是，從頭到尾都沒有停下腳步。 「跑步人生」，也是「現實人生」，在到達終點之前，總有許多未知的嚴峻考驗在等待著我們，我們無法決定先天體能條件的優劣與否，唯有信念是自身可以堅持的。只要堅信，每跨出一步，距離終點就會少一步，即使再怎麼緩慢，終究會有跨過終點線的那一天。我很清楚像我這樣的「平民跑者」，永遠都無法繳出一個足以向人誇耀的成績，但是在抵達終點的那一刻，依然可以得到某種令人欣慰，某種近似於成就感的滿足，我確信這是因為堅持所帶來的美好果實。 在往後的日子裡，不論是「跑步人生」亦或是「現實人生」，我都想確實地踏出每一步，盡情地釋放出應該釋放的氣力，用身體去感受必須承受的苦痛，不需向任何人負責，只要對得起自己就好，不讓逃避成為十字路口的選項之一。當雨過天晴那ㄧ刻降臨之時，我要在內心之中驕傲地告訴自己：「至少從頭到尾都沒有停下來過」。